【社會評論】希拉蕊和她的彩虹旗:符號的力量與虛構

美國民主黨總統大選候選人希拉蕊.柯林頓 24 號在臉書公佈了她最新的競選短片,以數個同志婚禮場景的影像,並以自己的聲音做旁白,表明自己對同志權益特別是對同志婚姻的支持。諷刺的是,希拉蕊在 2013 年之前都曾數次表達自己反同婚的立場,例如她在 2008 年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時的理念,認為婚姻是屬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間的結合」。當去年民主黨黨內總統候選人初選正如火如荼進行中時,在一則 National Public Radio 的訪問裡,希拉蕊表明他支持「同志權利即是人權」的立場,但這些權利必須讓各州政府去決定,換句話說,她並不支持同志婚姻在國家聯邦層級受到認可。主持人 Terry Gross 不斷將問題直搗核心地追問希拉蕊:「究竟是什麼讓妳改變了對同志婚姻的立場?妳認為是因為美國大眾對於同婚的態度有所轉變嗎?」希拉蕊防衛心增高並沒有耐心地回應主持人說:「我知道妳想要說的是我曾經反對同婚,現在又支持同婚,都是為了政治算計,但這是完全是錯誤的解讀。⋯⋯對於這個議題,我有非常厚實的政治紀錄,堅定的承諾,並且對於自己所有的政績和我們達到的改變感到驕傲。」(筆者自譯)

但是希拉蕊真的能夠坦承面對自己的同志政治歷史嗎?1996 年在他的丈夫比爾.柯林頓的總統任內,簽署了捍衛婚姻法案(Defense of Marriage Act ),讓聯邦政府不得承認州政府的同婚權益,加上 1994 年軍中性傾向歧視的不平等對待法條,使得同志平權立法運動在九零後走入一波黑暗期。柯林頓夫婦在同志選票勢弱之時,接受了宗教右翼對於同志攻擊的言論,站在恐同的一方,卻又在事隔多年之後,當同志選票不會傷害到民主黨鐵票,而只會傷及越加右派走向的共和黨時,宣布他們支持同婚的立場,客觀看來,這樣的價值轉變絕對和選票考量有相當密切的關係。政治人物所做的政治算計,本如預期,希拉蕊是否「真心誠意地」支持同婚,比起她是否願意落實同志權益的政策,相對來說是個無意義的辯論。

在希拉蕊的同志政策態度爭議中,最令人驚訝的是多數人對於民主黨「本該支持同志權利」如此堅定的集體精神解離和歷史失憶。宗教右派聯合共和黨對於同志的長期打壓,使得部分美國民眾相信民主黨終會站在同志這一方,為同志發聲。民主黨也利用這樣的二元機制和「進步價值」的招牌,在歐巴馬的選戰時也用模糊的語言取得自由派的核心選票,即使當時他也一度表明不支持同婚。美國的同志運動走到這個階段,支持同婚者和反同婚者(包括恐同的反同婚者和激進酷兒的反同婚者)之意識形態,已經達到相當程度的定型(Gallup 所統計的全國數據中,支持同婚者從 2012 年開始一直維持在超過全過百分之五十的支持率,在今年五月已達到百分之六十之高。此次希拉蕊晚了二十年的支持同婚表態,實在難以被稱作為任何形式的進步舉動,頂多是選戰前的政治收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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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真誠與否,26日上午美國最高法院以5:4的表決裁定同志婚姻全國合法。此次希拉蕊以同志權利為總統競選的重要政策走向,以及歐巴馬總統 25 日上午在白宮針對同志驕傲月所發表的演說,都顯現了同志議題此後在美國主流政治情勢中無法否定的地位,但也逼迫這些當權者,在同志婚姻全面合法化後,必須更加清楚地表明他們對於「同志權利」在婚姻之外更廣義的理解,以及他們端上檯面的政策又會福利到哪類的「同志族群」?在此次歐巴馬的演講中,一名跨性女性刻意打斷了他的言語對他喊話:「歐巴馬總統,釋放所有被拘禁的 LGBT 移民者!我已經對於我們受到的暴力感到厭倦。」

同志權和移民權社運工作者 Jennicet Gutiérrez 表示,在美國這國家,法律縱容執法者無正當理由地拘禁同志和跨性別移民者,身為 LGBT 移民,並沒有什麼好感到驕傲的。就如同希拉蕊的競選影片所呈現的,這些政治人物所看見的同志權利,不過是在華麗教堂和美麗夕陽海灘結婚的同志權利,此種包藏著無數特權才能觸及的訴求,應該被不斷地挑戰和檢驗,而不該是包裝這些政治人物成為救世共主的糖衣。Gutiérrez 所觸及的議題,更是目前美國同志運動分歧的主要癥結點:同志婚姻在各州相繼合法化的當下,並未能解決多數弱勢同志的日常處境,尤其是在歐巴馬政權中,無證移民被無限期拘禁的問題越趨嚴重,受害的也包含許多的移民同志族群。希拉蕊及民主黨所不斷強調的「同志權利即是人權」的普世價值,終究無法解決美國長期的階級和種族不平等危機,而只能為美國的紛亂內政做勉強的粉飾。

那麼究竟希拉蕊所強調的「同志人權」的政治意義何在?即便同志權利經常被歸類為「國內政策議題」,但卻有深遠的國際政策影響。在 2009 年,歐巴馬剛上任的隔年,就大力支持歐巴馬政權加強對抗阿富汗武力,當時為國務卿的希拉蕊非常清楚,性別政策是合理化美軍對「第三世界國家」,特別是伊斯蘭教國家發動武力的最好形象操弄手段。為了維持美國在政治經濟軍事面領導世界的角色,必須在法律上保有正式的自由人文主義價值,就像在冷戰時期美國推動的一系列種族平等法律,抵制蘇聯對美國的文化價值批判。而當今最好的外交形象武器,面對同婚已為常態的西歐,和在中東及亞太的軍事角力,看似有相當實力能夠連續執政的民主黨十分清楚,即是得大力推動同志權益政策,維持美國包容多元文化的道德合理領導位置。

究竟希拉蕊是否真誠地支持同志權利?這個答案就如同 NPR 訪問希拉蕊時問她:「所以可以說是妳對於同志政策的態度在這幾年進化了嗎?」希拉蕊回答說:「我會說,我是一個美國人,我們都不斷在進化中!」同志權利對於希拉蕊,回歸到美國國家的價值,和美國在世界中必須維護的定位。人權的「普世價值」,在希拉蕊的應答中,幾乎明確地將會成為一條美國的愛國條款,如同跨性權學者 Dean Spade 所形容的,民主黨的同志政策為一種「多元文化帝國主義」(multicultural imperialism),以人權為裝飾,是加強外政軍武和內政司法暴力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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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觀台灣,因為目前總統大選兩位最有可能的角逐者皆為女性,性別話題也成為媒體的焦點。在 2012 年公開表達支持多元成家法案的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此次的競選由聶永真操刀的總視覺也加入了彩虹的元素,明喻著和同志議題的密切關聯,渴望吸引具進步價值和年輕的票群。符號的力量若使用得當效果極度強大,但執政者的承諾也必須經得起檢驗。筆者認為這次希拉蕊對於同婚態度的爭議,也算是給台灣支持同志權益選民的一個借鏡:同志權益的議題是否只能一直維持在象徵面的表述,像是這二十多年來的民主黨,操作兩黨政治的對立,偶爾和彩虹旗拍照給予選民一個曖昧的表象?又或者同志權利能夠跳脫「人權」的空泛意識形態,走上選戰的舞台,扎扎實實地讓民眾去探討實際法律落實的眉眉角角?

在國民黨面臨 120 年立黨以來路線和政權陷入重大危機的當下,目前該黨檯面上的唯一總統大選候選人洪秀柱的政策在各個議題上都走極右派,似乎是各黨跟進加強進步價值來宣戰的大好時機,但在總統候選人層面,我們尚未聽到兩方陣營對於同志權利的正面表態。希拉蕊的政治路線和歷史,不該是一個典範,而是候選人們需要借鏡反思自己政治操作上的道德。身為台灣的公民,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待另外一個二十年,對於漠視同志權利的政策再度集體失憶,盲目地信仰一支只是擺著好看的彩虹旗。

原文刊載於《New Bloom|破土》 

 

【影評】男權主義份子的焦慮,女人的憤怒道

《瘋狂麥斯:憤怒道》這部科幻動作片,是我鮮少會花錢進戲院觀看的種類,卻讓我大為驚豔。

無庸置疑,這是一部融合了所有能夠滿足好萊塢動作片粉元素的大合集:純種英國猛男、世界末日劇情、軍閥戰爭、武裝車隊撞廝殺場景、澳大利亞沙漠、衣衫不整的種族不明美女、硬蕊金屬樂。有趣的是,在電影上檔後,竟然引起美國男權主義份子(Men's Rights Activists,一個仇恨女性的婉轉說法)在部落格上的大崩潰。Aaron Clarey 在《Return of Kings》的部落格上寫到:「我們不僅僅該拒絕去看這部電影,更應該傳達消息給越多男人越好...如果讓《憤怒道》成為了賣座鉅片,那麼你,我,和所有其他的男人(以及真正的女人),將永遠無法看到一部真正的動作電影,不包含任何要命的政治演說或者女性主義教條,社運狂熱份子,和社會主義。……美國和世界各地的男人將被爆炸物、火焰炫風、還有沙漠機車給騙去接受這部除了女性主義政治宣傳外,沒有任何內容的電影,同時間看著自己被眼睜睜地侮辱,並見證美國文化被破壞和竄改。」 (筆者的翻譯)

如果男權主義部落客 Clarey 的預言發生,那《憤怒道》還真會是一部成功的女性主義教材。但發行的華納兄弟公司真的有這麼大的野心和報復嗎?我想並不盡然。近年來無論是面對文化批判的壓力和為了在低靡的電影消費中創造以女性為主的新市場,主流電影不斷容納女英雄的形象進入傳統極度男性中心的電影類別。由史嘉蕾.喬韓森主演的《露西》和珍妮佛.勞倫斯主演的《飢餓遊戲》系列便是明顯的例子。

暫且不論《憤怒道》是否是一部女性主義的電影(太明顯的政治敘事總是會被罵矯情,太徹底的呈現女性壓迫的文本又會被罵沒有「再現」的道德,基本上要做女性主義的文化產品經常都會淪落到雙輸的場面),它的確是在呈現一個極度性別化的反烏托邦(dystopia)世界,而將帶領我們走向新綠洲、新希望、反法西斯獨裁的酷兒領導,是一個十分陽剛形象的女軍人芙莉歐莎,理平頭,額頭上抹著石油,殘障的左手裝著機械武器,開大型鏈結石油車──你說若這不是複製某部分的陽剛女同志(butch)文化,那還有什麼天理?

也難怪男權主義份子會在網路上哀哀叫,畢竟這次要拯救人類文明的不僅僅只是一個辣妹,還是開卡車載著五名如剛剛從日光浴沙龍走出來穿著海灘比基尼超模的平頭女T(姑且不論芙莉歐莎的性向,但這次編劇很克制地沒有安排她和男主角麥斯接吻做愛步入幸福快樂異性戀家庭的劇情)。他們的女伴在電影院中尖叫的對象,不會是那個抑鬱的英國男子麥斯,而是平頭的莎莉.賽隆。光是這點,可能就比形象噁爛的不死老喬父權帝國被瓦解還令這些動作片粉男子心痛。

我們可以將《憤怒道》讀作是一部反核的環境保護片子、反族群戰爭的片子、反家庭性暴力的片子,但以酷兒的視角閱讀,它更像是從1970開始盛行的女性監獄(Women in Prison)次類別電影,經常以父權的視角呈現女性受到的性暴力、女性的瘋狂、和女人在性別單一空間中所產生的女女情慾,並將有色人種女性日常受到的體制壓迫和暴力轉換給白人女性來更加性化的呈現(如同最近頗受關注特寫女女情慾和監獄經驗的 Netflix 電視影集《鐵窗紅顏|Orange is the New Black》)。

若將《憤怒道》的芙莉歐莎放在女同志電影的脈絡來看,其實她並沒有什麼令人驚豔的政治上的突破,她就像是1996年在《驚世狂花|Bound》中帶著黑道大哥女人逃跑的女更生人水電工科奇、《烈火青春|Foxfire》安潔莉納.裘莉飾演的逃校奔走流浪女子、2003年同樣是莎莉.賽隆飾演的《女魔頭》中的連環殺手妓女。

這些被男人唾棄也火力十足抵抗父權的女人,從來就不會是潔淨的處女天使,也不會是拯救全人類的無瑕英雄,她們是即使犯錯也無可怪罪的反英雄(anti-hero),她們的抗爭不在奪權的終點,是為了在路上的自我放逐和情感解放。

這些女人的末日,從來不是文明被摧毀之後才存在,而在每個正常運作父權社會的日常。因此,《憤怒道》中的監獄,不只是不死老喬監禁種母的後宮,更是整個性別二分化的地域景觀──極端陽剛至可笑的軍事鬥武、被摧毀的生命泉源(green place)、凋殘的象徵智者握有種子的澳大利亞原住民奶奶、無盡揮霍的工業石油和被壟斷的大地水源──我們不需要一個文明的瓦解才能夠理解的現代社會暴力,在芙莉歐莎穿越黃沙漫長卻又緊湊的旅途中,一一被我們見證,期盼那救贖的明天。


二十歲末的流浪

再次回到西雅圖已經相隔了五年,一下飛機就被熟悉的雨水迎接,車燈穿透又黑又重的夜,卸下我從紐約帶來的沈悶和穢氣。在這個我再沒有任何實際情感牽連的城市,我卻扎實地感到回家,被熟悉的節奏和街道深深地包圍著。

十七歲末至二十歲初,我整個年少酷兒的長成都在這個城市發生。青春的歲月不擔心金錢、工作、身體的極限,青春為了戀愛、革命、理論和藥物的實驗而活著,就連修練瑜伽也是為了偷窺身材佼好充滿靈性的首都丘(西雅圖同志區)女孩。出生在臺灣解嚴後的七年級,並生長於美國千禧年網路時代、充滿九〇年代懷舊的西北部油漬搖滾文化脈絡,那時候臉書都還沒開始盛行,後搖都還不稱為後搖,我們在下著雨的車庫中抽家種大麻,在 MySpace 上放解析度極差的 webcam 照片找女孩約會,未來對我來說是下個週六晚上的酒吧據點。我們用假 ID 喝威士忌可樂,談論指套的必要性,計畫社區士紳化的抗議行動,在市中心發送保險套,煮印度茶讀法農、傅柯、巴特勒。

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愛過,對於這個世界有過可被稱為瘋狂的想像。

若說二十歲初的慾望來自於離開和解構「家」,二十歲末的課題即是接受流浪為生活的常態。紐約是最完美也最棘手的城市讓人去習慣社群和地域的流動:我的學術和創作工作內容每半年至少更換一次,身邊的朋友因為來自世界各方,也總是在猶豫或準備離開的狀態,愛情更是一件難以用承諾一詞得到任何保障或者安全感的事情。選擇太多、阻礙卻也太多,我們各自成為城市中渺小並微弱的訊號點,一不小心就被高樓和人群掩埋。

十七歲時曾經非常期待成為十年後的自己,想像二十七歲的我將會有一個確立的人生目標,一起生活的伴侶,一群週五固定去同一間酒吧聚會的朋友。誰會知道這個世界變化的速率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快速。二十七歲的現在,心中的不確定感只比十年前還更加劇許多。我們在下班的 happy hours 的酒水間猶豫感情和工作的發展,隨著三十歲越來越近,這兩項慾望似乎越變得互相抵觸。這是對的人嗎?對的工作選擇?我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能夠揮霍?任何一個決定牽動著另一個更加嚴肅的決定。我定時寄給越洋的情人紐約的地圖和插畫。我在 FaceTime 中讀著妳的唇語,相信妳說的我愛妳。妳聽著我在亞洲各地工作計畫的可能,問我是否不會回台灣了,我說讓我感覺最像家的地方一直都是將頭枕在妳的大腿間,我們窩在沙發上,一起入眠。

因為家還回不得,並且無從追尋,我留在紐約這個大城市學會成為一個更加孤獨卻完整的人。像我這樣太年輕離家,卻又不願放棄與家連結矛盾的七年級人,若我們看似還在城市之間流浪,並不是為了逃避,而是準備好更強壯的自己,在艱困的大環境中建立理想的家。

若說二十歲初是關於實驗和想像,二十歲末是學會在失望和挫折中學會柔軟和韌性。

回到西雅圖這個對我來說屬於年少的城,突然我幾乎記起所有自己曾經對於二十歲自己的期許。那瞬間我感覺青春的年代並沒有消失或被消耗殆盡,而為我的現在鋪上了許多不同的路。我想我還得在路上好一陣子,扛著越來越多的牽掛。世界越動盪,卻讓終點越加清晰。這些漂流途中遇到的大浪,將會繼續乘載妳,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