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台裔美國人的回憶、青春與友誼:專訪《Stay True保持真誠》作者徐華

與徐華視訊對談

住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作家徐華,是台裔美國人移民二代。訪談的時候,他穿著輕鬆的T-shirt和牛仔開襟外套,戴著黑框眼鏡,螢幕背景掛著各式獨立樂團的海報。1977年出生於伊利諾州香檳-厄巴納市(Champaign-Urbana)的他,在加州庫比蒂諾(Cupertino)長大。這個以蘋果公司聞名的科技城,也有無數亞洲人熟悉的周邊:珍珠奶茶、牛肉麵、華語書店。就如同他父親後來待的新竹科學園區一般,彷彿是鏡像的跨國對比。

也因此,有別於多數的亞裔美國人二代,徐華對於亞洲文化並不陌生。他雖已是大學教授並結婚生子,卻還保有一種少年的氣息,就像他的寫作語氣,輕快、直白。他的第一本自傳《Stay True保持真誠》,環繞著大學在加州柏克萊校園經歷的故事,勾勒出美國西岸90年代獨有的自由風氣、快速變動的社群、越來越複雜的種族政治,以及對於社群和友誼的想望。

關於移民:「第一代移民腦子裡想的都是生存,後來的人便負責講故事。」

徐華的爸媽在60年代離開台灣到美國念研究所,就像當時多數的台灣年輕人,若有能力則會選擇移民。徐華說,他爸媽對美國並沒有特殊的想像,移民似乎只是一條理所當然的路徑,與他有更多餘裕去思索自我認同與存在主義式問題的成長歷程截然不同。他說:

「他們只是想繼續深造,而當時台灣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外公外婆是非常好奇的人,會訂閱《生活》雜誌、教所有的孩子學英語。不是因為他們認為孩子都要去美國,而是因為外公外婆就是那種世界主義者。所以我媽媽了解美國的一些事情。我常問她,來美國你興奮嗎?害怕嗎?感覺如何?但他們只說: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會繼續生活下去,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在做的事。」

事實上,對於徐華這一輩台美人來說,台灣與美國的差異並不像上個世代般劇烈。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爸爸離開美國,回到新竹科學園區從事半導體相關工作,他也因此經常在台灣過暑假。他記得竹科有非常多外國人,尤其是從美國來的。他常去科學園區的圖書館找《運動畫刊》(Sports Illustrated)來看。即使在夏天,他常常只想和朋友一起騎自行車,或者看棒球賽。對他而言,台灣是個有許多美好回憶的地方,也是他可以看見父母另一面的國度。

徐華的爸爸在許多書信中經常用「你怎麼想?」作結,與典型台灣父親的威權形象──只給答案而不問問題──有很大的不同。徐華讀著小時候留下的傳真信件,除了那些父親教給他的數學公式,還有許多哲學思辨。他總覺得神奇,也對父親在當時努力和他建立連結覺得感激。他說:

「他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所以每次問我問題,總是問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兩件事?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我有了孩子之後,他看到我小孩收集的遊戲或卡片,也會問一些哲學性問題,比如寶可夢的意義是什麽?我覺得,和我很多朋友相比,我的父母對事物的好奇心更強,可能是因為他們對美國年輕人的理解有限,因此他們非常喜歡問我這些事,陪我去唱片行或漫畫店,聽我介紹我喜歡的新樂團。」

徐華考上加州柏克萊大學時,他和父母都覺得這是一間值得就讀的好學校。但徐華的重點不是柏克萊的排名,而是它的周邊——油膩巨大的坡薩切片、燈光昏暗的左派書店、不忌形象在廣場上為墮胎和言論自由發聲的運動者、數不清的舊書店、古物店和唱片行——《Stay True保持真誠》裡寫:「我是個美國小孩,我無聊了,我在尋找我的同類。」

➤關於真誠:「真誠地做你自己是什麼意思?」

從書名《Stay True保持真誠》,可見徐華對於「真實」的執著。對崇尚法國解構主義大師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哲學的人來說,真實本身就是值得懷疑與辯證的事情。在90年代,後現代主義、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酷兒研究、批判種族理論等等批判思潮的炫風,使得舊有傳統的「真實」被質疑。人們以為自己出生後就會被放置在一條明確的道路上,擁有穩定的認同,社會規範的經濟體與角色這件事,不再適用於全球化下快速變動的世界。作為移民的二代,徐華對這個議題更是格外敏感。

書中,他從大學友人阿健身上,感受到兩人的差異與自己的獨特性。阿健是日裔美國人,即使兩人同是亞裔美國人,本質上也有所不同。喜好獨立音樂、身穿古著,纖細敏感的「非主流」文青徐華,第一次見到阿健時並不喜歡他,因為他過於「主流」。他在書中寫道:「阿健帥得明目張膽,他的嗓音毫不顯露半點不安全感。」阿健在A&F休閒服包裝下的運動員身材,顯得太過陽光且有自信,交過的女友是白膚金髮「漂亮得老套」的美女,他甚至喜歡聽珍珠果醬樂團(Pearl Jam)的歌。徐華寫道:「阿健覺得自己算是美國文化的一部分,而這是我無法想像的。」

因為意識到自己與主流美國文化的差距,徐華在成長過程中一直試圖與這樣的美國性保持距離。與多數急於得到主流認可的亞裔美國人不同,徐華似乎很早就建立了一套從邊緣觀看美國社會的系統,以及反覆穿梭於各種空間的生存策略。我問他,為何真實(authenticity)這件事對他是重要的?他反問:「這個詞在中文裡存在嗎?你會如何翻譯這個詞?」

劉文:「有的,『本真』,接近『原本的』和『真實的』。」

徐華:「這是人們普遍關心的東西嗎?」

劉:「我覺得不像美國人那麽在意。」

徐:「我認為在意真實或本真性是個很奇怪的、很美國的現象。我想這是因為美國太無定形(amorphous)了。它的故事充斥著『老白男』,如果你是非裔美國人,如果你是亞裔美國移民,你的確也可以成為其中一員,但這裡有一種悖論,因為它大部分的歷史不是這樣的。

我認為它只是在很多人的成長過程中創造了這種欲望,讓他們在文化中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和自己到底是誰。因為所謂的『美國』沒有民族,也沒有種族。或者說,與世界上其他大多數國家相比,美國的歷史太短了,這讓年輕人不禁要問:我到底是誰?我和誰有關係?而不僅僅是透過自己和「美國人」的身分來判斷。

但我認為,這就像一個平面,很多年輕人透過這個面向來了解自己,比如他們在哪裡,他們的社群在哪裡。我認為在90年代,很多年輕人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流行文化正在改變。這是老生常談了,但我現在教的大學生,他們仍然在思考這些問題: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真實性是與生俱來的嗎?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自己周圍建立起來的東西?」

美國的多元主義倡導不同民族與文化共榮,但對照它的歷史,美國卻又是個白人基督教價值為主的敘事。這讓「本真性」產生一種危機,尤其對於移民和有色人種而言,融入這個社會需要相當的代價——你必須捨去某部分的自己。

徐華筆下的阿健,即符合了與主流美國性同化的角色,但他卻又在與阿健相處的過程中,漸漸鬆動自己本來預設的二元分類:主流/邊緣、移民/美國人、虛假/本真。

顯然地,並非所有美國年輕人都對本真性有同樣的煩惱。作為移民,尤其是在主流文化中少見代表的亞裔,必定有另一層的困難。我問徐華在成長過程中,如何面對主流美國文化中大多極為負面且揮之不去的亞裔刻板印象,他說,年輕時他有很多不安全感,但如今他已經不那麼在意。

他認為,有些人會把這些安全感轉換成政治動員,或者對於主流的憤怒,有些人則選擇建立自己的社群,而他則是「不介意待在邊緣」。他說:

「我想我喜歡與眾不同。處在這個邊緣群體並不會困擾我,只要有一個群體就夠了。但就像我的學生,現在的美國年輕人聽韓國流行音樂、看日本動漫長大,這些東西在美國已成為主流。我想如果有個年輕的亞洲人在美國長大,現在會有更多的榜樣,也可能對自己在文化中的地位更有信心。

但即便是在90年代成長的我,沒有這些代表性的亞裔,卻也沒那麽在意,因為完全融入美國主流本來就是不可能達成的。另外,因為我在台灣待了很長時間,我意識到我不需要某個亞洲人出現在美劇裡,因為我在台灣會看很多很棒的電影和電視節目,都是台灣或香港製作的,這就夠了。所以我想,哦,這很酷,有另一個世界的東西,比起美國的東西,我更喜歡這樣的世界。」

因為可以在不同的世界穿梭,這使得徐華比其他亞裔美國人多了另一種離散的可能,或者逃逸的路線。對他來說,許多問題並不需要有清晰的定義,而是不斷辯證的過程。他談到新書取名「Stay True」的原因,也是出於巧合:

「書名是我和朋友開的一個玩笑,不在原本的預期中。我的經紀人說:『這本書應該叫《Stay True》』,起初我拒絕了,因為聽起來太像口號。但現在我更能理解這個標題了,因為『Stay True』是一堂課,是書中的一個理念:你是誰並沒有固有的真理,它只是一個不斷重塑的過程。你一直在學習、反思自己。因此,忠於自己的想法,其實就是忠於生活的過程,忠於你遇到的人、忠於改變。

年輕時,我想像在某個地方有個真實的我,等我到了那裡就完整了,但現在的我更能接受不斷變化的事物。我覺得,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唯一真理,就是我們的價值觀或希望。雖然我們可能永遠無法完全實現自己的希望,或自己設定的道德標準,但我們的真相就是要朝著這個方向前進。就像年輕時你看著自己的父母,想著總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大人,但並不是到了某個時間你就會突然變成大人。在美國,21歲可以進酒吧,25歲可以租車,社會說你成年了。但我46歲了,卻不一定覺得自己長大了,我們永遠都處在未完成的狀態。」

➤關於青春:「當下是種累贅,我們活在未來。年輕所追尋的正是這種小小的不朽。」

《Stay True保持真誠》的核心是一段友誼的故事,徐華與阿健參加完一場派對後,阿健不幸遇害,從此天人永隔。寫作成為一種哀悼的方式,也是徐華讓自己得以繼續前進的方式。世界持續進行著,徐華也考上博士班,離開柏克萊,搬去他嚮往的紐約。在充滿各式新體驗與刺激的這個大城市,他卻將自己寫入過去。

那些唱片與抽菸的儀式,已經無法負荷他對阿健的記憶和思念,他必須創造自己的敘事。徐華說,即使這本書是一本回憶錄,但他並不是要寫自己的事,這本書是關於阿健的:

「阿健在1998年被殺害後的第二天,我們發現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應對和哀悼。我開始把一切都寫下來,我想記錄下我們所有的笑話和日常對話,因為再也沒有這個人可以和我交換記憶了,所以我就把所有東西都寫下來。我持續記錄了很多年,並沒有把它當成是自己的故事,我想寫的是一段時期、一群人的故事。這也是個關於哀傷、孤獨、大學生活,以及如何從這些事情中解脫出來的故事。」

「在接近結尾的地方,有人問起我的家庭。他們問:你的家人是如何表達情感的?因為那是我們學會如何處理情緒的地方,是我們學習如何處理困難或創傷的方式。我想,為了讓這本書更有意義,讀者必須了解我的家庭、知道我是誰等等。於是我開始寫我的家庭,寫我自己。」

「我覺得寫我的家庭很容易,但寫阿健和那段生活卻非常困難,因為我與它的關係一直在變化。感覺就像我試圖回到已經過去的事情中,那一刻、那段時光和他的逝去是如此痛苦,以至於要把它重新寫出來非常困難,也非常難過。這也是這本書的挑戰。我一直都沒有目標,只是想著,我們一起看看這裡有什麽。但當我回過頭來看,我的目標只是想在過去多花一點時間,我只是想把自己寫回過去。」

因為害怕這些記憶隨著時間消退,徐華發現自己花了非常多的時間查詢阿健的名字、他存在過的證據,以及關於那三名持槍劫車的陌生人。這個事件的荒謬性,反而使得它更難以被消化和接受。他在書中也並未將阿健的遇害,放置在美國社會對亞裔的暴力去理解,反而是將它視為生命的無常(「它就不是[仇恨犯罪]啊⋯⋯就只是某些他媽的爛事發生了。」)。

而這樣的寫法,卻也讓《Stay True保持真誠》與其他二代亞裔美國人的書寫有所不同。書中沒有刻板印象中充滿距離感的移民父母,沒有隔代文化的鴻溝,沒有回不去的鄉土,沒有作為種族少數的苦難,卻充滿了一種更普世的90年代鄉愁,與對友誼的哀悼和嚮往。

徐華說,以回憶錄的方式寫出這段記憶,是因為他想再次經歷那個世界,它的悲傷,也包含它曾帶給他的快樂。這或許就是徐華對自己「保持真誠」的方式:

「我不是個很有創意的作家。我讀到一些小說家說,他們創造了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所有的事情都有其發生的原因。我一直覺得這種創作方式很瘋狂,我無法想像。

但當我終於知道如何寫出1996年大學生的感覺時,我覺得我可以寫出這個世界,然後在這個世界裡走一走。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在過去的世界裡走一走,而不只感到悲傷。我想在過去的時光裡走一走,在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的前提下,再欣賞它最後一次。」

徐華在書的開頭引用了歷史學家愛德華・卡爾(Edward Hallett Carr)的《何謂歷史》:「唯有未來能給予我們詮釋過去的關鍵;也唯有在此意義上,我們方能談論一種極致的歷史客觀性。歷史的理據與闡釋,既同時使未來能藉由過去理解,也使過去能藉由未來理解。」

徐華想寫的不只是過去,而是未來。但為了找尋未來該如何前進的線索,必須重新詮釋過去,得到內心可以安置這些未解謎題的位置。就像整本書不斷在過去與現在周旋,他與父母的對話讓他發掘自我對於世界好奇的來源,而他不顧忌邊緣的位置,也更讓他能開闊地書寫90年代所遭遇的經驗。

➤關於歷史:你在歷史中照見自己了嗎?

《Stay True保持真誠》並不迴避政治,在徐華透過回憶編織出的那個世界中,也包含了當時柏克萊校園中的種族正義倡議活動——翹課參加社運人士河內山百合(Yuri Kochiyama)與陳玉平(Grace Lee Boggs)的演講,以及他自己參與的,從編輯亞裔美國人小誌(zines)出發的微小革命。

他說,90年代中期,許多重要的問題都圍繞著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雙語教育,以及反警察暴力。移民人口的增加,使得語言也變得政治化,人們開始意識到更多國家監獄的問題。這樣的種族正義思考,也使徐華在得知阿健遭到他人殺害後,開始自我辯證「是否仍反對死刑」。

但是對當時的亞裔美國人來說,他們在種族辯論中的位置未必是清楚的。就像雙語教育這個議題,在加州對於西班牙語系的人影響更大,而迄今仍在繼續的平權法案爭辯中,甚至也有亞裔成為反對入學平權法案的代表。總括來說,無論是在90年代或者30年後的現在,亞裔美國人在美國大環境中的位置,持續困惑著很多人。

由於校園的政治活動強調「親和性」和「團結」,這使得處於邊緣的亞裔美國人也有發言與聲援的位置。徐華說:

「柏克萊就是這樣的地方,很多學生會被捲入政治辯論中,因此那段時間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開始看到更廣泛的歷史關係,以及黑人運動如何激發了亞裔美國人運動、亞裔美國人這個詞是如何從政治奮鬥中凝聚起來的。這並不完全與文化有關,也不是出於共同的歷史,而是我們做出的政治性選擇。

我從來不知道(亞裔美國人)這個詞是怎麽來的,它必然是被發明出來的,而且純粹是出於政治性的原因。這對我的成長很有幫助,我參加了關於警察暴行或監獄工業共謀的遊行,看到它如何影響所有社區。很明顯,亞裔移民中,被監禁的人數在不斷增加,就像非裔美國人一樣。」

即使徐華的父親經常自稱「東方佬」,也與亞裔美國人這個新的認同沒有連結感,但徐華在參與了亞裔美國人的社會運動後,才發覺自己的理工科父親也曾經是個「左派」。他在書中寫道,父母年輕時關注過釣魚台主權的議題,經常開長程的車與「運動分子」朋友吃飯,甚至因為對台灣政府立場的批判,而有大概20年被禁止返台。他在訪問中拿起一本泛黃的雜誌說到:

「有一本60、70和80年代出現過的亞裔美國人的雜誌,叫《Bridge》,編制都是美籍華人。有一天我和爸聊到這件事,他居然說,哦,這些我們都有,但我把它們送人了。我當時想,你為什麽會有這個?這些都是70年代給亞裔左派看的。他就說,我們也參與過這波文化運動,但我們關注的不是反亞裔種族主義,而是作為亞裔美國人或美國的亞洲人這個大的國際框架下的其他問題,像是反戰、反帝國主義等等更具跨國性的問題。

我出生後,這些社會議題轉向,朝向國內的種族主義、國家暴力等面向。這個領悟也是我在書裡寫到父母的原因,因為他們的經歷也是美國亞裔歷史的一部分。我大學時,並沒有把父母放在這個宏觀的政治脈絡裡。後來我才想,啊,他們其實是其中的核心部分。」

時代的交錯讓徐華與他的父母對於亞裔政治有不同的理解,但也是透過書寫,讓歷史的斷裂重新有了連結。有別於移民一代「去政治化」的敘述,徐華的書寫豐富了我們對亞裔美國人這個詞彙在70年代出現前的想像。和這本書切入的核心相同,從情感面閱讀,即便生在非常不同的年代,徐華與他的父母,或許擁有同樣一顆對這個世界好奇的心。

我對徐華在紐約巴德學院(Bard College)的教書經驗很感興趣。那是非常激進、充滿進步派的地方,那麼當代亞裔美國人的運動趨勢是什麼?

他認為,在美國,由於人們仍以膚色畫界線,對種族的理解是黑白分明的,因此種族政治仍是當代的核心。當然,我們可以隨意將種族的階級複雜化,但在美國,「反黑」就是最明確、單一的壓迫形式,也主導著主流的論述。徐華提到:

「對於其他不是非裔的少數群體來說,要想解決這個問題一直都很棘手。比如對拉丁裔或亞裔而言,很多時候我們的經驗並不能完全被『反黑』的框架整合,但要超越這個論述幾乎是不可能的。在美國,很多社會運動仍是圍繞著種族關係的思辨展開。

我認為近年最有趣的是跨國的對話,比如《破土》(台灣的左翼線上雙語雜誌)所做的事。每當我讀到這些,我就會想這些對話都是20年前沒有的。但現在,人們有更多的意識,比如亞洲人在全球資本下有所主導權。這個時代的經歷都不是均質的,不同的統治技術會在不同的環境中發揮其作用,我覺得這才是真正讓我興奮的東西。

我教亞裔美國文學快20年了,現在班上的學生幾乎都不是美國出生的,他們對書裡的那些種族問題已經不那麽感興趣了,他們更關注流離或是跨國社群的問題。離散(diaspora)不再只是個學術噱頭,而是實際上能夠透過網際網路看到這些網絡和脈絡。」

徐華的答覆也回應了自己跨國的生長經驗,因為擁有不同的世界,讓他不至於將自己鎖在單一的認同框架。他尋找的不是標準答案或「真理」,而是像他在書中所寫的,不過是一小群人,能夠和他分析電影、抽菸,開著長長的車,只為了去吃甜甜圈、討論哲學。他所尋找的,其實就是友誼本身。

➤關於友誼:「友誼在於去認識的意願,而非被認識的渴望。」

海灘男孩的〈只有天知道〉(God Only Knows)暗示著在愛情之外還有更多事物值得追求。我沒辦法從歌曲本身找出這些情感。那會是在歌詞裡嗎,訴說兩人漸行漸遠而重新發現生活目標的傷心歌詞?

——《Stay True保持真誠》

1994年德希達出版了一本關於友誼的書《友誼的政治學》(The Politics of Friendship),他認為「朋友」是哲學思辨中不可缺的概念人物。哲學家並非獨自在深山省思的聖賢,而是因為有一群朋友,組成一個小型的社會,才能讓哲學性的思考發生。

現代的原子化社會讓這樣的機緣越來越難得,關係的化學反應容易成為其他宏大敘述的背景。德希達提到,友誼的親密性即來自人們從彼此的眼中看見自己。徐華對於友誼的深刻思考,也讓他將友誼放置在回憶錄的核心:

「我之所以寫這本書,之所以被友誼這個主題吸引,是因為當我想到年輕時學習的東西,好像在學經濟如何運作、政治如何運作,或者文學如何運作,但我們其實只是在學習如何與他人共處。這就是大學的本質,你學得一些技能和如何思考,但你也在學習如何找尋社群或組建社群,而這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

很多年輕人都在尋找一個社群,有些人投身社會運動,有些人創組樂團,我們總是好奇那些與我志同道合的人在做什麽。對我來說,我只是覺得阿健的離去讓我真的、真的很傷心。我不確定為什麽自己一直走不出來。當然,如果某個和你很親近的人發生了這樣可怕的事,你會很難受,但我發現它一直揮之不去,影響著我和每個新遇到的人互動。

我常想,自己是個好的朋友嗎?阿健之所以揮之不去的原因之一是,我擔心自己對他並不如想像中的好。也許我們並不如我想的親近,也許我並沒有給予他應得的回報和回應。我擔心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的朋友,因為我生性多疑,或者我沉浸在過去的事情。

世界上有很多關於愛情的歌,有很多關於愛情的書,但友情並不是這樣。這不是備受探索的主題,所以我想探索它。記得我會聽著音樂,想著,啊,我對他有這樣的感覺,但我並沒有像歌裡描述的那樣愛上他。我突然發現,關於友誼的歌曲並不多,但多數的歌都是奠基於友誼寫成的。就像披頭四樂團,他們都是朋友,但他們卻不會唱關於友誼的歌。

我想了很多,當一個人有朋友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友誼會如何改變一個人?你的朋友如何受你影響?友誼這件事如何重新定位你的時間感?和朋友在一起的無聊,和自己一個人無聊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我想這就是為什麽我想把友誼放在這本書的首位。

當然,這本書還涉及許多方面:作為亞裔美國人、作為美國人、作為年輕人的感受。我一直以為這只是一本關於悲劇和哀傷的書,當我意識到這其實也是一本關於友情和青春的書時,才發現這本書幫了我很多,讓我有機會去探索其他主題。」

徐華對於阿健死亡的愧疚,讓他無法放下這段過去,或許這也是一種倖存者的罪惡感——為何離開的不是我?儘管他的敘述充滿迷惘與不確定,他的文字卻有滿滿的憐憫、懷舊與溫柔。他的書寫不帶矯情,就如同書名一般真誠,以充滿各種感官體驗的細碎回憶,鋪陳出巨大的時代背景,讓人即使沒有經歷過,也能沉浸在書中的世界。

《Stay True保持真誠》的背景是一段獨特的故事,然而它處理人與人情感的私密性,卻帶有能引起共感的高度普世性。它讓我們記得,在迷惘的青春時代,我們所遇到的人如何讓我們看見自己更真實與脆弱的一面;它提醒我們,失去有時是不可預測的、沒有任何道理的。不過,若仔細回憶傷痛的過去,卻會有豐盛的驚喜。那些青春的片段,充滿夢想與對世界的好奇,從來不曾離我們而去。

將傷痛書寫成驚悚愛戀故事的記憶:概述紀錄片《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

《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Loving Highsmith

成功的小說家總是多情的。派翠西亞.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在她的日記中寫道:「當你心中浮現一個念頭卻不去執行,它即會在體內腐爛。」

1921年生於美國德州的海史密斯,這輩子共累積了22部小說。她敘事手法的細膩與驚奇,讓她受到多位名導演的親睞,著名小說包含《火車怪客》、《天才雷普利》,以及女同志經典《鹽的代價》都被翻拍為電影。在1995年逝世後,透過海史密斯的日記與和她家人及愛人的訪談,促成了這部紀錄片《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 寫過無數迷人並高度複雜角色的海史密斯,終於也成為自己電影中的主角。

海史密斯在日記中將自己比喻為「永遠的尋愛者」(I'm the forever-seeking)。即使50年代的美國已有相當旺盛的同志文化,基於政治的因素,同志在公開場合仍被視為道德上的禁忌。不滿於美國的保守和狹隘,她在歐洲大量旅行,加上她對法語、西班牙語,甚至德語的熟練,使她的愛人們遍及巴黎、柏林與倫敦。

紀錄片的訪談中,這些愛人們對於海史密斯的記憶都是相對片斷的,彷彿也透露了她與這些女人們的關係,靠著大量書信與想像在維繫。而海史密斯的本質是一名孤僻、偏執、悲觀、多情,又可尋歡作樂的工作狂:她在人生與愛情的後期,拒絕再與別的女人同居,為了自己與自己的書寫而活。

即便如此,《尋愛小說家》透過與這些前愛人的對談,讓我看到不少海史密斯的迷人細節。

一名同為作家的愛人瑪莉珍.米克(Marijane Meaker)說,初次見到海史密斯時,她覺得驚奇,因為印象中作家總是比較邋遢的,可能只關心自己的小說與貓,但海史密斯卻是相對穿著華麗的,具有獨特個人魅力。海史密斯在歐洲的酒吧與搖滾音樂家大衛.鮑伊(David Bowie)喝酒,並大方地請在場的每人一杯shot,就因為她當天身著三件式西裝。

米克描述海史密斯嗜酒如命,每日早晨都會邊工作邊喝光琴酒混合柳橙汁的飲料,與她預設海史密斯是自律、清醒以至於創作量驚人的狀態有高度反差。米克在紀錄片中說:「沒想到這麼會寫的人,居然會讓自己處境這麼脆弱。」或許米克所說的「脆弱」,即是指涉海史密斯在任何關係中,都無法全然透露自己的黑暗面,這或許也是她一段關係換過一段的原因之一。酗酒成為她逃避情感的模式。

雖然「被她征服的人數多到可以辦女人節」,但海史密斯也曾因為愛上有夫之婦,毅然決然在英國郊區買下整棟房子,就為了能與對方共進早餐。對於理想的愛情生活,她透露過,希望和伴侶同居於無人打擾的鄉村一起生活的渴望:「柴火與樹枝,蘋果和無花果,沒有電話和訪客,只有我們工作、滾床,還有今天誰煮飯的小世界。」海史密斯也為其他愛人寫道:「喜歡妳為我生命帶來的輕盈,輕盈指的是沒有沉重。」顯露她曾盼望藉由愛情得到心靈傷痛的救贖,與不同對象擁有多樣的情感交流。

我們難以評斷海史密斯是否是情場上的玩家,但她這輩子深愛的,卻也得不到的,可能是她母親的愛。紀錄片提及被外婆帶大的海史密斯,長大後發現自己的母親曾經在懷她時想過要墮胎,也因為懷她時與另一名非她生父的男人再婚,日後與海史密斯保持著相對疏離的關係。

這個經典的伊底帕斯情結,當然並非是海史密斯身分建構的成因,卻也使得她在開始尋覓親密關係時,經歷許多痛苦與創傷。包括,在知道母親不接受她的性向時,她也嘗試與男人交往和性交,甚至進行過性傾向矯正治療。

經歷過被拋棄與被拒絕的痛苦,海史密斯下定決心「要把生命中每一個災難變成美好的事物」。成為小說家的過程,即是她用書寫的方式,替代自己無法經歷或擁有的人生。一個人的生命太過微小與局限,創作即是採取自己的生命經驗,並用想像力將它擴充成為文學的形式。

海史密斯曾說:「寫作是唯一能感覺體面的方式。」她對情人的愛難以持久,但對寫作卻十足地忠貞。她能忍受獨居的寂寞,為了達到「全然的安靜」,透過文字將自己的遺憾轉換為一篇又一篇炙熱且細膩的故事。

在解除一段短暫的婚約後,為了支付自己的心理諮商費,在聖誕節的購物旺季,海史密斯到紐約市的Bloomingdale's百貨公司打工。這短暫的工作經驗,讓她寫出了同志文學的經典著作《鹽的代價》,後來翻拍成電影《因為愛妳》,勾勒一名在百貨公司工作的年輕女子愛上有夫之婦的故事。

與其說《鹽的代價》是第一部有「圓滿結局」的同志小說,它更是關於年輕女性對於自我的性向探索。書中的年輕女子泰瑞莎,從仰望謎樣的有夫之婦卡蘿,直到全然地愛上她,卻遇到無法迴避的社會因素而分開,經歷過自我成長的過程又再度相遇的故事。在紀錄片中,記者問海史密斯,她是否是有意識地安排這個正向的結局?她說,是的,無論她們最終會不會在一起,至少她們有嘗試想要一起有個未來。

這個嘗試,與能夠想像未來「可能性」的勇氣,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何其重要。海史密斯曾說:「能相遇的都是活下來的人。」海史密斯的大膽,除了她對自己人生的開放想像與不害怕嘗試愛情,也包含她能敏感察覺「罪惡感」的存在如何影響個體的決定。

正由於海史密斯的書寫關注人的執念與原生慾望,因此創作題材經常環繞於性愛、犯罪與死亡的情節。她富饒興味地表示:「正因無法完全了解謀殺,所以才感興趣。」

某種程度上,她筆下的角色都是能夠遊走在道德邊際的人。最明顯的即是擁有多重身分的連續殺人犯雷普利,他能夠執行自己的慾望而毫無牽絆,不需抱持著歉意活下去。而《鹽的代價》中的卡蘿,則是違背異性戀常規化的束縛,以及親權的勒索,選擇追尋自己所愛。這兩個事件當然無法直接類比,但我們彷彿可以體會到海史密斯性格以及書寫的核心:她寧願透露出兇殘的仇恨與越軌的慾望,也不願受制於世俗道德的枷鎖而過著平凡無奇的一生。

海史密斯在她1947年的日記中寫道:「讓所有惡魔、慾望的魔力、激情的熾烈、貪婪的渴求、嫉妒的眼光、愛意的蔓延、憎恨的情緒、奇特的渴望,以及如鬼魅般抑或是現實中的敵人們,那我與之持續搏鬥的回憶戰場——願它們永不賜我寧靜。」無庸置疑,即使是在同志的書寫已經遍地開花的當代,若海史密斯健在,她的作品依舊會持續保有爭議性,因為她對於人性能經驗的情感範疇的探索,毫不妥協,也不畏懼。

《日麗》:時間碎片中的酷兒悼念

———你離開後我以你的方式記憶你。

Aftersun. 2023. Directed by Charlotte Wells.

《日麗》(Aftersun)從家庭錄影帶的畫面帶入九零年代初期的飽和色塊與粗糙質地。電影中的兩位主角,31歲的卡倫與11歲的蘇菲,一對年紀過於相近、情緒與互動微妙的父女,看似在土耳其過著慵懶的夏日假期,但在海水與泳池拼湊出各式各樣的湛藍之下,隱隱約約透露著深海般厚重的抑鬱。

他們究竟面臨了什麼挑戰?兩人之間的情緒張力源自於什麼事件?在度假海岸輕快的九零年代英國搖滾之下,蘇格蘭的導演夏洛特威爾斯(Charlotte Wells)透過碎片式卻細膩的影像的拼湊,從頭到尾用細膩的影像敘事手法,不斷讓觀眾維持一種低頻率的焦慮和不安。我們只從簡短的對話裡得知,這對父女平日並沒有生活在一起,而這一趟旅行,即有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相見。

在11歲的蘇菲的視角中,她尚未理解爸爸或自己的家庭與他人的不同,只透過天真的提問表達她的疑慮:「為何你會在電話中對媽媽說『love you』?你們又沒有結婚。」蘇菲也還未理解她自己與眾人的不同,默默看著度假村裡在泳池中嬉鬧曖昧的男女,保留著一絲好奇與抽離。她看不懂爸爸的悲傷,但記得爸爸的生日,悄悄要求其他旅人在數到三後一起大聲唱歌為爸爸慶生,卻換來卡倫的一臉錯愕。卡倫是這麼說:「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活過三十歲。」

一晚,卡倫突然從蘇菲身旁消失,我們從平靜的淡藍海岸轉變為暗黑的海浪感覺到電影的死亡隱喻,沒有人看得清楚卡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曾試圖走入海中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下一幕我們看見他裸身躺在旅館的床上,找不到爸爸的蘇菲,繞了一圈終於向櫃檯拿到鑰匙,進門,默默地為卡倫蓋上棉被。她無法完全理解爸爸的世界,但透過在陽光離開後的微弱畫面線索:旅店角落親吻彼此的男子,在陽台抽著菸默默獨舞的卡倫、不顧一切想要離開家鄉的他,以及卡倫身上莫名得來的傷口,她感受到——以她11歲的視角——卡倫的酷兒隱喻。

威爾斯導演敘事親情的方式甚至比戀人還得讓人感到心碎。我們在烈日下也感受到父女間溫馨的瞬間,比如卡倫教導蘇菲防身術、在泥巴浴中互相塗抹肌膚,告訴她太極的奧妙。在看似平淡的劇情敘述中,不時穿插著已經成人蘇菲的畫面。31歲的蘇菲,已經有了自己的同性伴侶與家庭,她在記憶的舞池中找到當年31歲的卡倫,設法穿越人群與音樂擁抱他。是在這一刻,蘇菲才真正理解二十年前她與父親片段情感的細節與意義,也才懂得,卡倫對她的溫柔:「我想要妳知道妳可以告訴我任何事。」

《日麗》完全以電影擅長的形式呈現了一段酷兒的親情以及悼念的形式,而非以身份認同的劇本去陳述電影的主要議題。英文劇名Aftersun,所代表的即是在曝曬過度後舒緩肌膚的乳液,導演不斷用音樂以及影像提醒我們時間的環狀性。也許在2023年的現在,我們已經準備好足夠的情感厚度,去重新面對九零年代那些尚未被細膩整理的酷兒創傷以及未完成的親情。

整場電影的畫面受到隨蘇菲與卡倫兩人情緒的浪潮所驅使,有時推進,有時倒退,而非跟隨直線的劇情或者對白前進。成人蘇菲透過DV回看這段父女旅行的畫面,更使得記憶與真實的界線變得模糊,而這即是酷兒哀悼的方式:失去你的那段記憶,成就了我的一部分,在我的緬懷之中,你也不斷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如此綿密地延續下去。


【書評】告別美國夢後的亞洲夢,擁抱自我的亞裔書寫觀察

1967年美國與加拿大華裔來台參加「海外華僑青年語言學習營」

因為COVID-19疫情緣故,從2020起,掀起了一波海外台裔移居台灣的風潮。他們是因為歐美疫情嚴峻只能網路上課的年輕大學生,也是帶著一家老小來台短居的專業人士。兩個月的短期計畫演變成兩年,這是我身邊不少「長期滯留」台裔美籍朋友的經驗,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來台灣會是一個選擇,但COVID-19促成了這樣的機緣,有些人就再也沒有離開了。全球疫情的不確定,歐美種族歧視的高漲,以及地緣紛爭導致人們對於未來的不確定,使得《經濟學人》曾形容「地表最危險的地方」的台灣,看起來反而相對風平浪靜。

我這一輩人,1980年代中後出生,許多都還背負著上一代的美國夢,認為有機會的話仍是必須出國唸書,最好是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拿到綠卡移民國外。這個焦慮的背後,一方面是擔憂台灣的政治動盪,另一方面還是認為國外有比較好的工作機會。但一出國10年、20年過去,在美國待越久,不難發現這個社會仍是屬於白人的社會,作為亞裔移民,找到一份安身的工作並不難,但要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恐怕仍是需要下一個世代的翻轉。

《台北愛之船》故事的即是來自亞裔移民二代尋找認同的脈絡,某種程度上這本書的出版與竄紅(已經授權好萊塢電影團隊拍攝),體現了近年大量二代亞裔美國人透過對於亞洲的思鄉書寫,更細緻地闡述自我身分認同的風潮。

《台北愛之船》作者邢立美在美國俄亥俄州長大,如同書中主人翁艾佛的設定,父母為華裔背景移民,父親放棄了在中國的醫學學位,到美國當清潔工維生,因此希望女兒能夠申請醫學院,擁有更理想的、穩定的事業前途,但艾佛卻一心想要報考紐約大學舞蹈系,成為一名舞蹈家。這份亞裔跨世代間經常聽見的衝突成為故事的張力,不斷將艾佛推向尋找她個人價值的劇情核心。

在上大學前的最後一個暑假,艾佛的父母擅自為她報名了在台灣的「愛之船」營隊,希望她能多認識其他海外華裔青年與了解自身的歷史。中華民國政府於1967年成立「海外華僑青年語言學習營」,隸屬於救國團下,在北美、歐洲廣招華裔年輕人,作為冷戰下宣導中華民國作為「正統中國」、連結海外華僑的政治手段。

這個營隊俗稱「愛之船」,也是因為華裔人士希望透過這樣的活動,替他們的子女找到相同背景的另一半。戀愛的渴望也是《台北愛之船》書中的軸心,也因此這本書經常被拿來與《瘋狂亞洲富豪》系列作比較。某種程度上都是透過純樸亞美二代的視角,形容台北街景與商二代的往來,衝擊他們對於「亞洲」的想像,就像艾佛驚訝發現的:「台北的東西都好貴!」

在移民社群中,我們經常會提到一種常見的「老僑心態」,指的即是移民太久、與離開之地已經有文化上難以彌補隔閡的族群,他們經常會在新的國家懷念舊國之美好,而當久久回國一次,卻又無法接受原來的國度已經在各方面都有巨大的改變。把家鄉凍結在單一時間點所產生的認知上錯亂,經常會造成老僑們體驗巨大的失落感,甚至在政治上變為趨向保守的一群人。

當然,《台北愛之船》故事中的二代青年,並不是所謂的老僑,愛之船也已不再是冷戰時代的愛之船。經過多次改革,交由僑委會舉辦後,這個暑期研習營加入更多本土台灣的文化。在《台北》一書中,也能看見透過艾佛所遇見不同背景的華裔與台裔青年,帶出海外二代身分認同的複雜性。比如,在艾佛與營隊同學的對話中,即有人強調自己是「台裔美國人」,而非「華裔美國人」,兩者不能混而一談,這對於來到愛之船前只知道台灣是一個「福建外海的島嶼」的艾佛是一大衝擊,也修正了她對台灣的想像。

不過,在這些亞裔二代的創作中,多數的核心議題並非亞洲的地緣政治或國族認同,而是與他們成長背景切身相關的種族身分。台裔美國作家游朝凱(Charles Yu)的《內景唐人街》,即是用劇本形式「戲中戲」的書寫手法,描寫「平凡亞裔男」所遭遇的種族歧視,以及亞裔男性在美國大眾媒體常見的刻板印象角色:送貨人、殭屍、功夫明星⋯⋯等等,諷刺亞男難以被賦予具有靈魂並且深入的對話與劇情,更不用說被設定為「可戀愛」的對象了。

上一輩經歷過的歷史創傷,包含主角父親遭遇到二二八事件的迫害,才離開台灣來到美國,卻也只能被視為平凡無奇的唐人街餐廳服務生,游朝凱寫道:「所有亞裔男都被折疊成一個平凡的亞裔男」,精準地體現亞裔移民在白人主導社會中所感受到的流離與困境。

《內景唐人街》出版後獲得2020年美國國家書卷獎,為少數亞裔作家得到的創作殊榮,如同2022年熱賣的電影《媽的多重宇宙》,這些以諷刺視角挑戰西方對於亞裔刻板印象的作品,越來越受到大眾的關注。《內景》與《媽的》相似之處,即是它們都巧妙地挪用大眾文化中視為理所當然的亞裔符號,並充滿自覺地玩弄、翻轉這些印象。如同游朝凱寫道,種族身分的扮演,如同台前台後運作的不停轉換:

「表演者時有走火入魔之虞,假戲真做,誤以為其苦心營造的現實才是獨一無二的現實。在這情況下,我們意識到,表演者儼然化身為自己的觀眾,成了同一場戲中的表演者兼觀察者。」

──游朝凱《內景唐人街》

如何脫離種族的束縛,成為本真的「自我」,即是許多亞裔二代創作的核心關懷,如同《台北》的主角艾佛,最後透過在父親面前展現的一場舞,拒絕成為家長期待中的角色;《內景》透過劇場的設定,書寫不同代亞裔經歷的歷史。

另外,近年其他值得關注的亞美作品,包含越南裔酷兒作家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以及韓裔混血作家蜜雪兒《沒有媽媽的超市》,皆是透過對於母親的懷念,重新審視自我的身分認同與亞洲的牽絆。我們也看見從前以離散華裔與日裔為主的亞美書寫,逐漸擴張到更多元的、包含其他東亞與東南亞作家生命經驗的故事。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這20年絕對是亞裔美國創作嶄露頭角的年代。在90年代前的亞美著作,比如譚恩美的《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與John Okada的《叛國小子》(No-No Boy),這些在我大學時代亞美文學課程中必讀的文本,多數強調受到二戰影響而導致家庭人生破裂的創傷故事。在這些敘事中,「亞洲」不但是個回不去的遙遠國度,更是主角必須拋下才能「成為美國人」的物件。

而90年代後,隨著全球化與兩地往返越來越頻繁,亞洲的崛起,使它在大眾文化場域也更受到歐美市場的重視,針對亞美書寫的視角也相對被打開,提供了亞美二代書寫另一個時空維度的想像。

曾經,從「亞洲」作為一塊離開後就回不去的創傷之地,直到「亞洲」作為二代重建自我認同的新可能。隨著「美國夢」因為種族問題的不解、內部政治紛亂而逐漸殞落之後,「亞洲夢」似乎成為新的慾望主題,並且這樣的想望,不再是隔海鄉愁似的物化與幻想,而是一個具有複雜歷史質地,更具體並細緻的地景。

【書評】在作品屢屢論及酷兒的桑塔格,為何從不公開談論自己的同志傾向?──讀《桑塔格》

要被蘇珊.桑塔格這個人吸引是很容易的,但要愛上她並不容易,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她真實的內在樣貌。

桑塔格》(Sontag: Her Life and Work)作者本傑明.莫瑟(Benjamin Moser),在一篇《紐約時報》的訪問中提到:「傳記是一種隱喻⋯⋯它不是個體的生命本身;而是關於書寫一個人的生命。就像是一張相片──許多人都拍過她的相片,呈現不同的面貌。你必須尋找自己看見她的方式。而這就是我看待她的方式。」這本英文原著長達八百頁的傳記,包含了桑塔格自己留下來並未曾公開過的日記,以及作者莫瑟針對她的親人、愛人、朋友與同事們大量的訪問所集結出,關於桑塔格生命的「證據」。

但是傳記的寫作,就如桑塔格長期書寫與批判的核心議題,無論人們如何試圖接近真實,「詮釋」比真實本身具有更強大的力量。做為一名二十世紀幾乎傳奇性、橫跨創作、評論與藝術領域的女性知識分子,桑塔格不僅在二十多歲就成名,成為美國文藝圈的新星,被封為「美國文學界的黑暗女士」與「曼哈頓女巫」,以及安迪.沃荷(Andy Warhol)攝影的主角之一;更重要的是,桑塔格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隱喻與形象的關鍵地位。她在11歲時就下了要如何受人歡迎的重大決定,她寫道:「我明白了外+內區別。」內在的本我與外在的形象、真實與隱喻間的鴻溝,不但成為她後來書寫的主要命題,從著名的《反詮釋》至《論攝影》,也是她生命中恆久的核心議題。

桑塔格擅用自己的外貌與形象,卻也深深排斥不同的標籤化,包括她做為一名女性以及她酷兒(或者游移不定的同/雙性戀)的身分。在洛杉磯好萊塢這座必須體面的城市中長大的她,身材高䠷,橄欖皮膚,擁有深邃且不妥協的眼神,她那深色的頭髮帶著一撮看似隨性的白髮,其實也是精心設計過的呈現。美國最知名的喜劇節目《週六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甚至有一頂依照桑塔格所特製的假髮陳列在拍攝間的衣櫃,標示為「一種對於紐約知識分子的喜劇性替代呈現」。

她想要成名的欲望在極為年輕時就萌芽,為此她甚至認為睡眠即是「死亡」與「怠惰」,必須竭力避免。她訓練自己將一天的睡眠減少至五個小時,而在中年後,則是靠著安非他命維持那不符合人性的長時間的意識與知覺。只要是清醒的時刻,桑塔格必定閱讀大量書籍、看電影,她人生大半在紐約的日子即是這麼度過,在中國城吃午餐,在蘇活區看場下午電影,再繞去切爾西看戲,她是一名典型的紐約客:與這座城市一樣地淺眠

桑塔格不僅渴望寫作,她追求的更是一種幾乎古典知識分子的生命狀態。但這樣的創作模式也造成對她肉身的耗損,甚至是與肉身抽離的狀態。她大量地吸菸、使用安非他命、灌入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思考跟不上打字的速度。不需要睡眠的,給人瀟灑印象的桑塔格,莫瑟精闢並幾乎嚴厲地形容她:「對於一個喜歡『假裝我的身體不在那裡』的人來說,這說不定顯得很正常。但是一個人的形象後面當然隱藏有一個真實的人、她的肉身,不管再怎麼堅定地否認,它最後仍然會跳出來彰顯自己的存在。」做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之一,除了她所留下的文字與作品,也讓人不禁想要更接近她的內心,搜尋是什麼時代的因素與個人的經歷,促成這一名知識分子的養成。也因此,閱讀《桑塔格》有如閱覽了她一生的祕密,給予讀者一種偷窺的罪惡與快感⋯⋯ (read more)

【書評】若逃生梯是我們需要的第三種語言:讀《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by Ocean Vuong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by Ocean Vuong

我在紐約下東城住的第一間老公寓裝有消防逃生梯,由外牆架在窗戶旁,攀爬整棟樓層,同時只能容許一人站立的狹窄臨時空間。它的存在是為了讓人移動,而不是停留,彷彿是一個特別為都市的人們預留喘息處,不足以稱為建築的一部分,卻是一個逃命的通路。

19世紀末,紐約市遭遇幾場奪走上百條人命的大火之後,政府決定加裝消防逃生梯這個防火裝置,但60年代後,因為許多建築家認為消防逃生梯不僅不美觀也不安全,政府最後下令禁止在新建的大樓蓋這類梯子。

雖然有人嫌它老舊並且無用,但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作者王鷗行一樣,消防逃生梯是我對紐約印象的開端。電影與百老匯劇場中,消防逃生梯經常是人們可與公共空間接觸,卻能隨時逃離的地方。它讓「黃種」、「酷兒」、「創傷」這些嚴肅題材與身分政治,以及經常承受或甚至被迫需要表白立場的弱勢人們,取得暫時、曖昧的喘息之地。

在一則訪談中,王鷗行提到當他在布魯克林大學唸書時,因為突然得知親人自殺身亡的消息,使他在紐約街頭走了此生以來最長的路。途中他不斷看到城市街景中這些無法讓人忽視的防火梯,而想:「若我們的語言裡也有逃生梯般的形體存在呢?」

作為一名越南裔美籍的酷兒作家,生於戰爭,以難民身分落腳美國康州哈特福市(Hartford),王鷗行的故事勢必與「逃難」的主題相關。一個瘦小的亞裔同志難民、不識字,甚至在成長過程中飽受自己最親密的外婆與母親的家庭暴力,他不僅在如此艱困的環境中存活,甚至成為備受國際矚目的詩人與小說家,這是所有圍觀者都想看到的故事——「啊,美國夢!」但這並不是王鷗行想說的故事。

他的第一本自傳體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以下簡稱《此生》)無意成為另一種模範少數的移民故事範本,而是以蒙太奇的手法,碎裂地拼湊主角「小狗」的逃難、生還、抗爭與慾望。非線性的時間敘事,破壞了我們對於「走出傷痛」療癒系體裁的渴望,彷彿他將我們帶到了建築物的消防逃生梯問:「你好嗎?我要真實的答案。」

王鷗行要帶出的對話,與最接近脊髓的脆弱相關,是不適合飯桌上的輕鬆對話,不能被單純的「我很好」給提前解決。他在書中寫到:「畢竟說故事就像吞噬。言語時張開嘴,剩下的只有骨頭——沒說的部分。」美國是個美麗的國家,但也是最暴力的地方。而他曾認為是戰爭之地的越南,卻是孕育美麗的地方。他從孩童時聽越南母親所說的寓言故事,以及哈特福農場中被囚禁待宰的小牛即知道,美好的事物將被狩獵與屠殺。你我皆短暫燦爛。燦爛只會是短暫。

王鷗行的故事中沒有救贖。小狗的母親來到康州,如同許多的越南裔難民移民,依靠著美甲坊的勞力工作謀生,對顧客說「抱歉」,因為「抱歉二字等於貨幣」。其實抱歉中的羞愧也是亞裔最常感受到的情感。在《少數派的感受》(Minor Feelings: An Asian American Reckoning),韓裔美籍作者凱西・派克・洪(Cathy Park Hong)寫到,亞裔對於自己在(美國)社會上所占據的空間經常感到抱歉,卻又在主流社會中缺乏真正的存在感,在這矛盾的處境之下,「少數派的感受」不斷發生。

美國夢的樂觀,與亞裔主體所體驗到的種族化現實,實際上有太大的落差,卻又無處抱怨,因為亞裔的人們總是不斷被告知:「現況比起以前已經好太多了。」少數生命中所體驗的落差,即是王鷗行在書中試圖說明的:語言背叛我們,只有身體與肌膚有可能成為另一種表達的方式。

《此生》書中對於性的安排總與暴力和死亡並行,我不禁想,或許慾望的身體也是王鷗行在語言的迷宮中,所細心建造的一座逃生梯。書中主角小狗與哈特福美國白人男孩崔佛的「第一次卻根本沒做的性愛」,緊緊連接在他回憶起他對幾乎徹底失蹤的父親的恨,以及6歲的小狗(作者沒有特定指出姓名,而以「男孩」取代)因為尿床,而被母親關在地下室處罰的場景之後。

地下室的濕氣、生鏽管線的蜘蛛網,以及周圍徹底的黑暗,在下一個段落瞬間移至哈特福的菸田、農倉,以及崔佛那混亂的、充滿大麻菸蒂與少年費洛蒙房間。崔佛的手指混合了「菸草、大麻、古柯鹼與機油」的味道,而臉上是電動刮鬍刀片留下的生鏽氣味,小狗從混雜並嗆鼻的味覺,以及黑暗的恐懼中找到肉體的力量與微光。他們以手握陰莖穿刺「第一次做愛,根本沒做」之後,崔佛因為自己對男體的慾望而在暗中哭泣,但小狗卻找到了駕馭身體的方式,他說:「我很快發現臣服也是一種力量。」

比起無法面對自己同性慾望的美國白人男孩崔佛,小狗說,至少這一次被幹是完全出於他自己的選擇。因為暴力即是他的日常,沒有什麼比從肉體的痛楚與被摧毀中,更能夠認識愛的方式了。

而在那之後,小狗回憶起與崔佛「真槍實彈」做愛的回憶,在書中被安置在外婆因癌症過世的章節。即使皮囊無法長存,王鷗行提醒我們,身體的感官可以被各種環境的刺激不斷提起,因為病毒攻擊而滾燙的身體,與青少年小狗和崔佛所待的農場,煤磚燃燒、滿布熱氣的密閉空間在回憶中交疊。是時候需要一座逃生梯。

王鷗行將第一次體驗肛交的痛楚、羞恥與快感,誠實並赤裸地攤在慾望面前:「我們交媾的污穢本質遂無所遁形。」而在小狗的敘事中,他不再是那名以「抱歉」取代「哈囉」打招呼的脆弱黃種男孩,他見證過死亡,他不再畏懼,只要能跨越當下的痛楚。

閱讀至此,我感覺自己彷彿與作者依靠在下東城老舊公寓的逃生梯,聽他敘述一則遙遠的回憶。他透過文字讓我們見證了他的逃逸、跌落與再起。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以小狗寫給不識字母親的書信體行文,許多深刻的情感與暴力,揉和在王鷗行似乎刻意簡潔處理的字句,卻無法掩蓋文字中的重量。如同許多亞裔美籍的移民二代,小狗試圖理解以及接近來到美國後失語的母親與外婆,透過時空交錯並零散的故事,尋找和她們重新溝通的方式,越過戰爭的創傷,與失落的期待。他對死去的外婆寫到:「我很抱歉總是說妳好嗎?其實我想問妳快樂嗎?」

也許當我們找到自己的逃生梯,即能暫時放置自身的傷痛與破壞的本能,學會不再傷害彼此的相愛方式,說出真實的故事。

此生, 你我皆短暫燦爛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作者:王鷗行(Ocean Vuong)
譯者:何穎怡